我有一位好朋友,喜歡收藏古董文物。有一回,他從日本旅遊歸來,拿了一張攝有書法掛軸的照片,要我幫忙看看照片中的毛筆字,究竟寫些什麼。
照片中的字跡有些模糊,加上書體並非正楷,因此光憑照片,實在不容易辨識。但是,這幅字一點也難不倒我,我這麼講,倒不是說我有多厲害,而是這幅字,之前我已經看過了。
這幅墨寶,黑底白字,應該是從碑刻上搨印下來再裱背成捲軸的,它就掛在日本歧阜縣高山市高山陣屋一個房間的「床之間」(とこのま,壁龕)裡。
2002年,我參加了高雄公會所舉辦的「輕井澤、黑部立山之旅」,其中一個觀光景點,就是高山市的高山陣屋,當時我還在壁龕前和這幅字拍照留念。
這幅字寫的是李白的一首詩,詩名叫「哭晁卿衡」,詩文如下:「日本晁卿辭帝都,征帆一片繞蓬壺。明月不歸沉碧海,白雲愁色滿蒼梧。」
這首詩顯然是在悼念已經過世的「晁卿」,而晁卿究竟是誰呢?這個故事要從遙遠的唐朝說起。
話說西元第六、七世紀,唐朝的長安(現在的西安),不僅是大唐帝國的首都,也是當時世界上最繁榮的城市。寰宇各國不斷的派遣使節團到長安來進行文化和經濟的交流。根據史書記載,當時在長安設有使館的國家就有七十多個。此外,各國也派了許多留學生到中土來學習大唐的典章文物制度。而這其中,就以鄰國的日本最為熱衷。根據統計,日本在橫跨六、七、八,三個世紀的二百多年間,總共派了十九次的「遣唐使」到中國來。而當中順利抵達的只有十三次,其餘的都葬身海底,成了水晶宮魚蝦水族的大餐。
現在科技進步,交通發達,從日本到中國坐飛機也不過幾小時的時間。但在古代,必須要坐船橫渡過波濤 湧、海象險惡的汪洋,那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因此,歷次的遣唐使,很少是平安無事抵達,又平安無事回家的。其實旅途上要冒這麼大的危險,主要有兩個原因。一是,古代日本的造船技術並不發達,中國的帆船雖同樣是木造的,但全船都用鐵釘接合,又用麻線、桐油、泥灰填塞木頭縫隙,因此,除非遭受到嚴重的撞擊,一般來講,船身並不容易散架。反觀日本的船,船體不用鐵釘,僅靠鐵片連接,而且只用草絮來填塞縫隙,加上船體又小,由此不難想像,坐這樣的船在大海中航行,一旦遇到狂風巨浪,實在很難倖免。
其次是,當時的日本人對於季風、洋流等航海知識,都不甚了了。例如:每年農曆四到八月刮西南風,此時帆船由中國到日本是順風,反之,則是逆風。到了八月以後,一直到隔年的四月,風向變作東北風,從日本航行到中國為順風,相反則為逆風。偏偏日本的遣唐使,大都在夏天從日本啟航,回程又選在十一、十二月,如此一來,來回兩趟都是逆風,你想,怎麼不會出大事?
從日本到中國的航程其實不算太遠,但最快也要一個多月。這段期間,因船上的衛生條件太差,糧食、淡水供應不足,據說,主要的食物是一種叫做「糒」的乾糧,也就是煮熟後再曬乾的米飯。你想,天天都吃這種東西,怎麼不會生病?因此有許多人,還沒到達中國之前,就病死在船上了。
儘管橫越大海必須歷經千辛萬苦,然而有決心的日本人還是前仆後繼,不畏艱難地一波一波往中國航行。
在所有的遣唐使中,最為著名的要數藤原清河、吉備真備、阿倍仲麻呂等人。藤原清河是孝謙天皇的母親藤原太后的侄子,他是第十一次遣唐使的大使。為了這一次的任務,日本朝廷準備了一年多,終於在孝謙天皇天平勝寶四年(西元752年)的閏三月,分乘四艘船,從難波(現在的大阪)出發,啟程航向中國。
為了協助藤原清河,日本國特別派了已在中國住了許多年的「唐朝通」吉備真備擔任藤原的副使。吉備真備算是藤原清河的「前輩」,從日本元正天皇靈龜二年(西元716年),他就以留學生的身份和阿倍仲麻呂,一起隨著由多治比縣守率領的第九次遣唐使來到長安。吉備真備在中國待了很久,回日本後,創造了日文字母的片假名(かたかな),是日本當時極富盛名的學者和大政治家。
至於阿倍仲麻呂,他在十六歲時,就被挑選為遣唐的留學生,到長安後進入太學就讀,大約過了十年,他學有所成,不僅能寫詩作賦,也精通中國儒家的文化。並且入境隨俗,起了個中國名字叫「晁衡」。他也曾經參加科考並且名登金榜,之後做了「左右春坊司經局校書郎」的官,主要的工作,就是陪太子讀書。
第十一次的遣唐使是在唐天寶十一年(西元752年)抵達長安的。這時,晁衡已在中國居留了三十六年。天寶十二年(西元753年)十月,來了一年多的藤原清河準備啟程返回日本,同行的還有想家想得要命早已鬚髮皆白的晁衡。
唐玄宗天寶十二年(西元753年)十一月十五日,藤原清河一行人,分乘四艘帆船從蘇州的黃泗浦揚帆回東瀛。其中三艘船先後安然抵達,惟獨阿倍仲麻呂所乘坐的那一艘,遇到暴風雨,漂流到「驩州」,也就是現在的越南。
阿倍仲麻呂船難的消息不知透過什麼管道傳到了長安。他的友人李白接到噩耗後,感到非常的震驚與悲痛,認為他已經遇難了,因此寫了這首「哭晁卿衡」的七言絕句以為悼念。意思是:「我來自日本國的好友晁衡,告別了首都長安,乘船準備回到他有如蓬萊仙境般美麗的故鄉。沒想到途中遭逢船難,我這位品德如明月般皎潔的好友,已沉沒到碧海深處,再也回不來了。這個不幸的消息,使得白雲也滿帶著愁色,遮蔽了整個蒼梧山頭,好像是在悼念他的逝去一樣。」
詩題稱晁衡為「卿」,是因為當時晁衡的官職為「衛尉卿」的緣故。而詩裡的蒼梧,指的是鬱林山,也就是現在江蘇連雲港市的雲台山。據說這座山是從廣西的梧州市飛來的,梧州市古名蒼梧,故此山又叫蒼梧山。
如前所述,阿倍等人所乘坐的這艘船漂到越南後,不幸受到當地土著的襲擊,全船一百八十多人,只有十幾個人倖存,其中包含了藤原清河和阿倍仲麻呂。一年多以後,他們輾轉回到長安。經過這次 難,藤原清河也許是嚇壞了,自此留在唐朝做官,並娶了中國女子為妻,終生未再重履故土。而阿倍也是一樣,繼續為朝廷所用,官至鎮南都護、光祿大夫兼御史中丞,並受封為北海郡開國公。直到唐代宗大曆五年(西元770年)才過世,享年七十歲,死後追贈為潞州大都督。
日本的唐化運動,影響日本至今,現在到日本,還可以看到許多唐朝生活的遺緒,例如和服、漢字、唐式建築等等。說到建築,在台灣能看到與中國有關的建築物,頂多就是寺廟,還有閩南式的民居,以及宮廷式的殿宇如此而已。至於唐式風格的屋宇幾乎很難看到。但在日本,尤是是京都,平安神宮就是一例,它那橘紅的木架構和雪白牆壁的顏色搭配,活生生的,就是唐王朝長安宮殿的風格再現。此外,日本許多寺廟、城廓,都還保有唐風,像二條城的唐門,各處城廓天守閣的「破風」等等。
何謂破風,「破風」乃設置於屋簷上的建築結構。它的功能除了裝飾用之外,還能避免雨水打進建築物的內部。這種設計在日本的城廓以及寺院最常看到。通常在建築城廓時,會在最上層或者入母屋、玄關、大門等處建造「破風」。破風依其形式可分為「千鳥破風」、「比翼破風」、「入母屋破風」、「切妻破風」、「唐破風」等。其中唐破風又分為「向唐破風」、「軒唐破風」,二者的差別在於,向唐破風是建構在屋頂上的,而軒唐破風則直接將屋簷的一段做成圓弧形。本文所附的照片,就是寺院的「向唐破風」。
一千二百年前,日本連文字都沒有,因此要寫詩,通常只能寫漢詩,格式、音韻完全比照中國。這類的詩歌,不用翻譯,你我都看得懂。另一種就是和歌,先用日語吟出,再用漢字紀錄。這種情形,有點像現在第四台教不會五十音的觀眾唱日本歌那樣,雖然全部都用漢字相同的音來註記,但卻完全不是漢字原來的意思。以致於一首和歌經過翻譯以後,往往意思差很多。舉個例,和歌句中翻成漢字有「也末」兩字,但「也末」是什麼意思?不懂日文的人看了一定一頭霧水,其實他就是日本字「やま」,就是山的意思。難怪晁衡寫的一首題為「望鄉」的詩,經過漢詩學者再創作式的翻譯以後,竟然變成了以下三種版本:
其一
翹首望長天 神馳奈良邊
三笠山頂上 想又皎月圓
其二
長天翹首望 萬里一嬋娟
昔日應相識 初升三笠山
其三
回首舉目望蒼穹 明月皎潔掛中空
遙思故園春日野 三笠山月亦相同
關於阿倍的名字中,「麻呂」這兩個字,我一直有個疑問。它究竟是一個字,還是兩個字?記得二戰時日本有個首相叫「近衛文麿」,而江戶時期擅長浮世繪的藝術家當中,也有位叫「喜多川歌麿」的。依我想,這個字原本應該只是一個「磨」字,但因為遣唐的留學生學藝不精,以致「磨」字誤繕成「麿」字,偏偏我們的國語字典怎麼找,也找不到這個「麿」字,因此不得不想個變通的方法,把它頭尾分家,拆成「麻呂」兩個字。由於陝西西安市的興慶公園內,有座為紀念阿倍所立的石碑,碑文題為「阿倍仲麻呂紀念碑」,因此我只好從善如流,也稱他為阿倍仲麻呂。這種情形,屢見不鮮,例如日本人常用的「畠」、「圀」等漢字,我們怎麼看也不明瞭,它到底算是中文的哪一個字。
台灣人喜歡去日本旅遊,而中國人罵歸罵,也爭先恐後,一個勁的往日本跑。究竟日本有什麼好呢?我想不用多說,去過了就知道。這個國家,經歷了遣唐使的唐化運動,以及明治維新的全盤西化,現在的日本,整體而言,可謂是亞洲最進步,人民素質最好的國家。去了日本,您看到了什麼?學到了什麼?我想,應該不只是看看風景,或者對著壁龕拍個卷軸的照片回家,如此而已吧!
*照片一:高山陣屋壁龕裡的字畫。
*照片二:寺院殿門的向唐破風。